父亲去世后,母亲的生活陷入混沌。在此之前,我一直觉得母亲是一个坚强、大气、担得起事情的人。父亲走后,母亲脆弱、萎靡、一度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。很多个夜里,母亲为噩梦惊醒,神情恍惚中似梦靥又似咒语,我和弟弟惶恐的坐在母亲身边,我伸出双手握紧母亲的手,母亲慢慢清醒过来,那如孩童般依赖的眼神,让我在一瞬间意识到:我所有的关于青春年少的岁月一去不返了。
我感到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责任:母亲,需要我的照顾了。起初的那种焦灼感在内心深处隐隐作痛。母亲,成了我无时无刻的一个牵挂,而我却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个牵挂,忙忙碌碌中,只要筹得半刻闲暇,脑子里都是母亲,电话无时不刻,询问母亲的身体、母亲的饮食、母亲的出行,那种繁琐和小心翼翼让我一度有些神经质。但只要稍稍一宽心,便又觉对不住母亲,每天纠纠结结。那时身体尚好,早、中、晚三次去母亲家,只有亲眼看到母亲平安无事,才深吸一口气。即便如此,看不到的时候,心里仍是绷紧一根弦。母亲的电话也是频频打来,我知道那只是寻求一种慰藉,但我已经竭尽了安慰的话语,我会在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,清楚的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。长期的精神紧张和心情抑郁,让我一度骄傲的好身体也遭受重创,每况愈下。直到如今,一旦高度紧张、抑郁、多虑,我还会心慌、头晕,整个人昏昏沉沉。那段时间我真正的达到了顾自己都顾不来的地步,每天奔走于医院、诊所,其实查不出实体病症,只是缓解一时的心情。为此,我的家人、朋友、甚至医生都劝我,放宽心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我是多么的盼望这一天早点过去,但这个过程不亚于愚公移山,久了,竟生出些许厌嫌,开始仇视生活的不公,抱怨自己的多灾多难。长期为身体不适折磨,我慢慢的减少了对母亲的关注,我以为我自己不舒服,而无暇顾及其他。有人说,人世间的爱总是下倾的,儿女对父母的爱总不及父母对儿女的爱。父亲走了,带给我们的伤痛会慢慢被时间填补,但这于母亲,则好比是一条天堑,是母亲心灵上一道过不去的坎。我们每天忙于工作,不得分身,回到家中,为家务、孩子所累,不知不觉的,冷落了独处的母亲。直到有一天,母亲似自语又似抱怨的说,早“走”(去世)的人是有福的人,我才重新审视母亲的黯然神伤,母亲的孤独,母亲的控诉。我忽然间对自己充满了怒气,所谓的忙碌,也不过是堂而皇之的托辞,再忙也要给母亲安慰,母亲的晚年,只是一个寂寞的老人,儿女是她最大的念想。我仿佛看到在每一个朝阳、夕阳映衬下的清晨和黄昏,母亲站在门口,盼望归家孩子的身影,万分孤单万分执着。每每想到此,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。多年来,我已习惯推掉应酬,按时下班回家,我看到母亲,一如母亲看到我,那种踏实和沉静让我自己留恋不已。母亲未曾表达的话语里,我读懂了爱,读懂了关怀,学会了坚强,学会了忍耐。
时光荏苒,岁月如织。走过生命中最阴暗的日子,阳光依旧会绽放绚丽的色彩。母亲慢慢接受了父亲故去的现实,偶尔开玩笑我们提起父亲当初怎样怎样,母亲也是平静的笑笑,淡然处之。看着母亲的精神状态日渐好转,我悬着的心慢慢着陆,身体也慢慢走出了人生的低谷,这让我相信,再黑暗的日子,也终将过去,只要心里有阳光,世界便充满色彩。我又开始曲不离口,每次和弟弟一碰面,弟弟总要邀请我演奏一出,他伴奏我唱歌的热闹一番,母亲看着我们,似娇似怒,脸上掩饰不住的满足,更显老人的安详与慈爱。
在岁月的流逝中,母亲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,女儿和侄子成为母亲新的人生阶段的精神寄托。母亲无暇再顾及我和弟弟,心里满满装着的,都是两个小东西。每到周末,母亲都会准备好丰盛的餐饭,等待我和女儿的到来。我总是在看到女儿与侄子嬉笑打闹时不耐烦的挥挥手,“真烦人,一边去!”但母亲不以为然,她总是兴致盎然的看着俩孩子,笑的一脸灿烂。末了,两个小东西总是扑到母亲怀里,撒娇耍赖,母亲高兴的像个孩子,爽朗的笑声在偌大的房间内回响,这就是老人们期待的天伦之乐吧。
七月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与女儿从母亲家玩耍回家,天气酷热,母亲送我到门口,嘱我行车要小心,嘱我按时吃饭,嘱我注意防暑,那份专注,似乎她眼前的是一个不译世事的孩子。母亲的汗水合着嘴唇的开合,在这燥热的午后,像一幅画面定格在我的脑海,我的潜意识瞬间出现一个镜头:五岁那年的夏天,我与伯伯家的弟弟瞒着父母,偷偷下坑去洗澡。后来,在我们洗澡的坑里,发现一个孩子溺水死亡了,很快消息在全村传开,所有的孩子不在家的家长们一起去坑边寻找。远远的,我看到母亲赤着脚,高一声低一声的唤着我的名字,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,在烈日下闪动着光芒,那个下午,我一直记忆犹新,甚至多年后回忆起来,一如昨天。
岁月如歌,母亲的爱,就像一条河,川流不息,奔腾不止。或许,母亲真的不能再为我们遮风挡雨,但是,母亲仍旧是我人生的向导,母亲给了我生命,更给了我尊严,信仰,给了我生活的方向。能够陪母亲幸福走过的岁月,我才能看一路美丽的风景,只要母亲不觉得累,我们便没有理由疲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