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平素不爱冬天,也没有为什么。这个情结让我这个做事有理有据的人甚是纠结,好似莫名亏欠了这个季节。
而此刻,我迫切想要叙述关于冬天的林林总总,尽管我端坐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,茶香氤氲,妆束轻盈,在时光的流连和辗转中,冬的特性渐渐弱化,似乎,那只是存在于童年时的一抹涟漪,倏地,便落入湍急的光阴之中。
我很自然地,想起我的童年,想起童年生活过的村庄。
儿时,每每清晨,我们总是蜷缩在厚重的被窝里,看年迈的奶奶踮着小脚,嚓嚓地走动着,厨房的水缸里,已经结了厚厚的冰碴,奶奶拿起一个小铁锤,重重地砸下去,水缸里便出现一个冰窟,奶奶拿着水舀子,把一舀一舀的水放到锅里,点燃前一日准备的柴火,不一会,火炕就温暖起来,农家小院就有了烟火气。我们这些孩子的起床,就像在搞一场战争,在长辈的大呼小叫中,每个人都包裹得像个粽子,圆滚滚胖乎乎,尽管如此,我们仍是会冻手冻脚冻耳朵,又红又肿,奇痒无比。离家时,戴着母亲为我们特制的棉套袖,两只手紧攥在一起,露出时,手背上是冻裂的口子,上面还渗着血丝,路上走着的,多是脸蛋通红,哈着气取暖的孩子们,一路奔跑一路呼喊,呼喊声在空旷的大地回响……
我记忆中的故乡的冬,荒凉,凋敝,总是落雪,风起时,雪糁漫天飞舞,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被暴风雪吹的生疼。
许多年后的一个冬月,我跟随家人搬到距离故乡几十里的一个城中村。而那个冬天,除了彻骨的寒冷,孤独和寂寞更是深深的包围着我,好似心都是冷的。在新的学校,我生活的诚惶诚恐,小心翼翼。尽管如此,一个只有冬天才会产生的麻烦在我入学不久便出现了。
那是1988、89年的样子,农村小学的供暖基本是靠生火炉。每个班级前排的墙角都有用砖砌成的炉子,有烟囱从窗户玻璃直伸到窗外,突突地冒着黑烟。生火炉需要煤球,煤球却需要用玉米轴或木头引燃。于是,学校要求每名学生从家中拿十个玉米轴或者十根木柴。这在农村本不算个事,可是我家当时已经脱产,这个任务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幼小的心里,整整一个下午喘不过气来。放学回家的路上,黑漆漆的,我一路想办法,又一路否定,仿佛我遇到的并不是几个玉米轴或者木柴的问题,而是一道无解的谜题。我在心里暗暗诅咒学校,诅咒煤火炉,最后觉得应该诅咒冬天,这样跌跌撞撞走回家时,我委屈的痛哭流涕。母亲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便出门了,不久,母亲提着一捆玉米轴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中……可是,班级的火炉每天都要重新点燃,没多久,又要求带玉米轴,我简直被整的神经质,我甚至觉得,那个冬天长的颠覆意志,令人绝望。最终,这个问题被我新结交的小伙伴英给解决了,她承诺会供给我全部小学的玉米轴,我觉得英真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,笑起来像冬日的一抹暖阳。
然而,好景不长,新的问题又来了。我的嗅觉太过灵敏,我闻不了煤气的味道。每坐到教室,我就开始连绵不绝的头晕,恶心,身体失重,整日一幅病恹恹的样子。从起始的怀疑感冒,怀疑发烧,到怀疑头部问题,父母带着我四处检查,一圈下来,结论是:我闻不了煤气味。那时候,我真的是一个挺优秀的学生,老师都为我着急,在医生都无解的难题上,老师只得用原始而保守的方式,让我挨着窗户,并说服其他同学,让我打开一条窗户缝。于是,六年小学的冬天,我总是坐在窗户边上,迎着刀割一样的小风,偶或夹杂着雪粒,鼻子通红,皴裂的手不停的发抖,为了求知,我真是忍辱负重。我不明白,北方的冬天为何如此漫长,漫长到让人麻木,让人急欲逃离。
而此刻,我安静地坐在电脑前,敲打着键盘,思维活跃地跳动,一幕幕电影似的情节在脑海闪过,我的六年悲催的小学生涯的冬天啊,想起时,时而叹息,时而又觉好笑。
那时,清晨总是很早上学,北风呼啸中,我每天形单影孤的顶着星月出门。我家离学校并不远,只是穿过一条很长的过道,过道的中间,又被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隔断。过道的一旁,是连成片的毛坯房,夏天杂草丛生,是我们的乐园,冬天则不然,黑黑的窗户,走过时,总控制不住想朝里看,看到后,又觉得?得慌。忽然,有一天,我敏锐的感觉告诉我,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,跟着我,最初,我觉得也许是自己吓自己。几天后,我确认了这种直觉。在一个同样惊悚的早晨,我躲在拐角处,偷偷地观察毛坯房动静,果然,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晃动,虽不甚清晰,但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闪闪发光。一想多日来走在这样的险路上,我便瘫软在地。在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中,父亲拿起一把刀,怒气冲冲闯出家门。那一天,父亲送我上的学,因为我的心理阴影,父亲只得一直护送我。之后,母亲几经辗转,终于打听到这个人的婶婶,婶婶将侄子一顿狂吼,我的生活才终又恢复平静。
回忆这些过往时,虽事隔多年,却仿佛历历在目。那个在寒风中孤独无助的姑娘,一直以来,都会执拗的认为,冬真是季节的败笔,黑暗、严寒、皴裂、沙哑,甚至恐怖,全然没有色彩,没有生命力,让人爱不起来。
到了中学,环境开始好起来,不再因粗似萝卜的双手而躲避人群,亦不会因臃肿的穿着暗暗害羞,严寒冬日的操场上,我们高唱校歌,气贯如雷,连着沉睡的大地都似乎被一夜唤醒。
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。若干年后,在季节不再是困扰的日子里,四季都是温润的,雷同的。我对冬天渐渐失去了感觉,只有在想起童年往事的时候,感觉到生活的一丝新鲜,一丝念想。
在这个如春日的午后,心里忽然洋溢着难掩的激动,有一种一吐为快的冲动,褪去年少的稚嫩,却开始留恋年少的真实,似乎,连那时的风都是凛冽的,干干脆脆的。细想来,冬所留给我的回忆,真的是无比深刻的,才让我信手拈来。四季轮回,彳亍前行,而数十年的光阴,又能有多少的故事让我记忆如昨?
如是,就与冬日握手言和吧。